“承蒙相救。”彭小丐拱手行礼,问道,“谢公子怎知我们会往这条路来?”
“青城少主沈玉倾是谢某结拜兄弟,我们在青城听闻沈三爷说了赊刀人的事,料有人要对付彭总舵,于是二弟便央请谢某前来。”谢孤白道,“若彭总舵侥幸逃出魔掌,从抚州离开江西最快的路只有两条,不是赣州往西到湖南,就是九江走水路到武当。陆路耗时日久,青城也使不上力,只能在水上等待。”
彭小丐点了点头,道:“你们不便进入丐帮地界,就在河上接应了。怎知哪艘船是我们的?”
“夜半行舟,必有缘由,就算找错了也能另行处置。”谢孤白道,“等见着追捕的战船,再听到那位弟兄的喊叫声,自然知道没错了。”
齐子概哈哈大笑:“亏你们能想到这办法!不过这都是襄阳帮的船号,以后长江面上,襄阳帮怕不好过了。”
谢孤白道:“襄阳帮只要说是有人雇船解救,推托的理由极多。再说,长江上的漕运多倚赖重庆帮与襄阳帮,丐帮若不想走陆路运货,这点面子总是会给的。”
顾青裳道:“我们派人打探了消息,说彭总舵逃出了江西总舵,下落不明,就停在这等着,等了好几天了。”
彭小丐啐了一口道:“别叫我总舵了,现在听着,还以为在叫臭狼。”
顾青裳当下改口:“是,彭前辈。”
齐子概摸着下巴笑道:“这十几艘船得花不少银两,有钱就是好。”
顾青裳问道:“三爷怎会在这?”
“晚了几日知道消息,没见着彭大哥最后一面。”齐子概叹了口气,显得颇为遗憾。
谢孤白道:“若三爷早到几日,徐帮主必等三爷离开后才发难,三爷也救不了彭前辈。”
“亏得杨兄弟嗓门大,不然也差着一步。”齐子概哈哈大笑。杨衍听他们说了半天,突然把话题绕到自己身上来,脸上一红。齐子概问他道:“还没说呢,我知道景风认识青城那对兄妹,你又是怎么认识景风的?”
杨衍道:“我遇上船匪,是景风兄弟救了我。但我不知景风认识三爷。”
齐子概搔着头道:“这他娘巧了,全撞在一块了。那小子不要命,那点功夫也敢去打船匪?他人又去哪了?”
杨衍道:“听说去嵩山了。”
齐子概讶异问道:“去嵩山干嘛?”
小房拉了拉齐子概衣服,问道:“嵩山在哪?我们去吗?”
齐子概摇头道:“要是衡山,绕个路还行,嵩山去不了,这次见不着你景风哥哥了。”
齐小房嘴一瘪,显然不开心。
“你们说的景风兄弟是谁啊?”彭小丐问道,“刚才一群人认亲,反倒像我孤陋寡闻似的。”
谢孤白拱手道:“是在下的义弟,也是青城少主沈公子的结拜兄弟。”
“结拜了?这身份也跳太快。”齐子概歪着头想着,“这才几个月而已。怎地又不留在青城,怕点苍找他麻烦?小猴儿可疼他了,不用操这个心。”
谢孤白道:“三弟还想多长长见识,增加些阅历。”
齐子概摸着下巴道:“都还没拜师,功夫还没练成个毛,增加什么阅历?这小子……”
谢孤白道:“诸位奔波一夜,且先休息,有话明日再说。”
彭小丐心中仍有疑惑,想了想道:“也好,不忙于一时。”
谢孤白吩咐门下替众人安排房间。杨衍跟着随从进了房间。这商船虽大,毕竟是货船,贵宾舱房少,自然留给齐子概、彭小丐这等身份的人使用,他这间房虽说是上等房,也不过仅容一床一桌罢了。他正坐在床上歇息,听到敲门声,打开门,见是彭小丐,于是问道:“天叔有什么事?”
彭小丐进屋,关了门,杨衍见他看着自己,似乎在思索怎么开口,于是道:“天叔,有什么话就直说吧。”
彭小丐道:“之前逃命,生死未卜,有些话我就没说,现而今暂时安全了,有件事我想提醒你。关于你的家仇……”
杨衍见他迟疑,不禁一愣,心想:“难道你也要劝我不要报仇?”问道:“怎么样?”
“我会帮你报仇。”彭小丐道,“杀严非锡我虽无把握,但总能一搏,但你万不可向三爷请托。”
杨衍讶异问道:“为什么?”
彭小丐道:“我欠你一命,该还。可我们欠三爷一命。严非锡是华山掌门,三爷是崆峒掌门的亲弟弟,这牵扯到两派之间,若三爷真替你报仇,那只有一条路,便是天下围攻,以死谢罪。他是血性的人,你求他,他允你,那是逼自己走条死路,他若不允你,必终身愧疚,你不能让他两难。”
杨衍知道这道理,并不怪罪任何人,只问道:“所以即便是大侠齐子概,也管不着我这桩血仇?”
彭小丐道:“他行侠仗义,救了许多人,惩戒过许多恶徒,可那全是违法行凶之人。那日他见了我们,也得知道了是仇名状才好出手,若是丐帮惩治叛徒,他插手便是大事。但我知他仍会出手,就跟我爹一样,什么天大的事之后再说。你瞧青城这次帮忙,不知根底,也不敢打青城的旗号。”
他又接着道:“惩奸除恶,谁都不会说话,可仇名状是规矩,谁坏了这规矩,就是天下共诛的大罪。臭狼多臭都不敢随意坏人名节,强逼也好,诱骗也好,非要签了婚约才行。仇不过三代,要替你报这仇,是要舍了命去做。”
杨衍道:“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仇,从没想过要人帮我杀严非锡,只想讨回公道而已。但是天叔,我就想知道,若是爷爷年轻时,他会怎么做?”
彭小丐道:“我爹会想方设法帮你讨回这个公道,就像那日在公堂打严非锡那掌一样。杨兄弟,你可曾想过,那一掌若真打死了严非锡,又会如何?”
杨衍默然不语。他其实很明白,所以才如此感激彭老丐。随着年岁渐长,阅历渐丰,当年公堂上那雷霆一击给他的震撼不仅未因时消退,反而与日俱增。那赌上身家与性命的一掌需要多大的勇气?三爷或许也能做到,但谁又有资格要求他去做?何况三爷还绑着崆峒。可三爷若没崆峒这个靠山,又会有多少人想杀他?不说别的,彭千麒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也不敢对三爷发仇名状,原因无他,就因为三爷是崆峒掌门的亲弟,彭家得罪不起。
权势、地位、靠山,这罗网千结,即便是天下第一的齐子概也飞不出去。杨衍苦笑,又问道:“天叔,那我们接着去哪?青城?崆峒?”
“也得看人家欢不欢迎我们。”彭小丐道,“青城若愿意收留我们,也是明摆着得罪丐帮。他若请我们去做客几天,就当叨扰,他要放我们走,我们也要感恩,江湖就是如此。”
“得先找回威儿。”杨衍道,“不能让徐放歌拿他当人质。”
“威儿的事不用急,起码不是最近。”彭小丐道,“隔个一年半载,等风声松些再回去。”
杨衍点点头,彭小丐拍拍他肩膀,开门离去。
子时未过,杨衍丹毒没发,还不是睡觉的时候。他也弄不清现在离子时还有多久,躺在床上想着彭小丐的话。现而今,华山对着彭家发了仇名状,彭小丐与华山已是仇家,可他一个人又怎么对抗华山?他要杀严非锡,不过替自己报仇,就算回头去杀了彭千麒又如何?还有幕后的徐放歌。仇名状不是徐放歌发的,徐放歌也没义助,追杀他们时也没出手,彭小丐若杀了徐放歌便是杀了丐帮帮主,这就不是私仇,而是涉及帮派规矩的大事了,整个丐帮都要找上他。他们大可先杀了威儿,让彭小丐变成灭门种,再用彭小丐杀害丐帮帮主的名义治他的罪。
他忽然明白彭小丐为何不急于找回威儿了,彭小丐若要报仇,最好的方法就是杀了臭狼与徐放歌,然后立刻自杀,这样威儿便是灭门种,也无涉杀害丐帮帮主的罪名。无论如何,彭小丐必然会死,现在找回威儿也无能照顾他。
他想起彭老丐说的那句话:昆仑共议是什么?大伙说好在桌上摆碗筷,吃的就是人肉。
侠名状就是他们畜养人畜的手段,把所有会武功的人控制在底下。仇名状就是他们吃人的方法,只要有仇名状在,每个大门派都能随意杀人,要顾虑的唯有对家的靠山是谁。当丐帮不再是彭小丐的靠山,消灭他轻而易举。
他不懂的是,彭小丐为何不愤怒?是他把愤怒压在心里,还是他早就了解这套规矩,早已接受了这件事?
他不懂的是,如果青城认为自己做的是件好事,又为什么要遮遮掩掩,像是见不得光似的?彷佛昭告天下就是青城理亏?
他越想越烦,索性起身开门,跛着脚往甲板走去,却见隔着两间房的贵宾舱灯火明亮,且房门未掩。他经过时见是齐子概的房间,小房正坐在屋里就着灯火缝补衣服,他这才明白,小房是养女,三爷怕惹非议,这才亮灯开门。
齐子概见着他,打了声招呼,请他进去。杨衍见小房桌上除了针线,还放着两块肉干,不禁好笑。
齐子概的房间比杨衍的宽敞多了,杨衍还未坐下,小房喊道:“好了!”说着拎起衣服——原来是齐子概那件外袍,方才用来遮挡箭雨,扎破了不少地方。
齐子概接过外袍,在小房头上轻拍两下,以示嘉许。小房回过头来,杨衍见她歪着头看着自己,又指指自己身上衣服:“破了,小房帮你补。”他低头看去,外衣被弓箭勾破了几个洞,他本要推拒,见小房瞪着大眼睛,一脸殷勤模样,于是将外衣脱下。小房接过衣服拿起针线,静静坐在一旁缝补。
齐子概问道:“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?”
杨衍心想,还能有什么事?问道:“是关于景风兄弟的事吗?”
齐子概摇头道:“你的事,有什么想说的?”
杨衍不懂他意思,只得道:“没有。”
齐子概道:“你是彭老弟的朋友,又是景风兄弟的朋友,还是彭大哥的朋友,你有什么难办的事,跟我说一句,我定当尽力替你去办。”
杨衍心念一动,立时明白了齐子概的意思,心生感激之意,仍道:“我想学功夫,三爷教我一套好功夫就够了。”
齐子概皱眉问道:“就这样?”
杨衍道:“有什么事,杨衍自个会去办,别人替我办,我反而觉得不踏实。总得要亲力亲为,事情办妥了才爽快,三爷,您说是吗?”
他知道齐子概要他说出自己的冤屈,那是决心替他报仇的意思。但诚如彭小丐所言,自己有什么资格要别人替自己报仇?何况是救了自己一命的齐子概。退一万步说,严非锡那杂碎有什么资格跟三爷换命?
齐子概看着杨衍,缓缓道:“我听彭老弟说过你家的事,那日我若在公堂上,或许也会逞血气之勇,可缓过劲来又不知该如何处置。这事就算问小猴儿,他也不会替我想办法。我这几日思量着怎么做才好,唯一的方法,帮你找个由头对严非锡下仇名状。可以我们二人身份,那是株连两个门派的大事,牵扯太多无辜……明着不能,就只能偷偷来,极为难办……”
杨衍挺胸道:“三爷,你要替我报仇,我还不乐意。不能手刃仇人还有什么意思?你赏我一套好功夫,总有一天,我会让严非锡为我一家偿命!”
他本想问既然九大家各有地界门规,立了规矩,开这私仇的方便法门做什么?难道现而今还是百年前那个快意恩仇的江湖?但他也早已明白,以大欺小,与其钻营规矩漏洞,还不如发仇名状更方便。这把刀,谁愿意放下?
那是悬在九大家众生头顶上的一把刀,杀了他全家,杀了彭小丐的儿子媳妇,过去杀了许多人,今后又不知道还会杀多少人。想到这,杨衍不由得又是义愤填膺,心情激荡,胸腹间忽然升起一股热气,忍不住惨叫一声。他知道又要发作,当即躺卧在地,忍着烈火焚身的痛楚不住翻滚,紧咬牙关,压抑着不惨叫出声。
这痛苦发作的时间虽然短了,但剧烈依旧。忽地,他感觉一个温软的怀抱将自己环住,杨衍张开眼,齐小房红着眼眶对他说:“不疼,不疼,别哭……”说着将杨衍的头枕在自己大腿上,杨衍觉得嘴里被塞了什么,细细一嚼,原来是一块肉干。
他原本怕女人,自那一夜灭门后,每当女人触碰到他,他都觉得胆颤心惊,不知何时会发病。但小房抱着他时,他却只觉一片宁静。
过了好一会,火灼的疼痛逐渐散去,杨衍跛着脚站起身来,道:“对不住,在三爷面前失态了。”
齐子概道:“没事。”
齐小房将补好的衣服递给杨衍,杨衍接过细看,补得歪七扭八,比自己手艺还差,不禁莞尔,仍披在身上,道:“谢谢!”
齐子概道:“小房该睡觉啦。”
齐小房应了声“嗯”,拿了桌上最后一块肉干,想了想,终于还是递给了杨衍。杨衍见她不舍的模样,笑道:“你留着,我不疼了。”
小房开心咬着肉干,蹦跳着回房去了。
“我这女儿以前住山上,人情世故都不懂,她这……她听了你在船上喊叫,心疼你,想安慰你,她只晓得这方法,你别往心里去。”齐子概道。
杨衍不知若在过去,齐小房肯定会用更“激烈”的方式安慰自己,但也知道这姑娘天真烂漫,于世事似懂非懂,总之方才的举动无涉男女之情他是清楚的,于是道:“我懂。”又心想,“小房这么好的姑娘景风兄弟不要,却喜欢上那什么沈家小妹,当真是眼亮心瞎。”
他对九大家的怨恨始终未消,青城虽然救了他,但这趟来援遮遮掩掩,于他只是少去几分恶感罢了。对杨衍而言,明知齐子概是崆峒掌门亲弟,明不详出身少林,但在他心中,救了他与彭小丐的人是“明兄弟”和“齐三爷”,而不是“少林”或“崆峒”。
“浑元真炁跟弹指神通我不能教你,龙城九令教给景风了,刀法上你有彭老弟指点,那比我好得多,你也不好又刀又剑。我正想去见静姐,往青城的路上我就教你一套百代神拳吧。”齐子概道,“世传崆峒勇,气激金风壮,英烈遗厥孙,百代神犹王。这拳脚套路有些复杂,路上能学多少就学多少。”
杨衍大喜,拱手道:“多谢三爷。”
齐子概道:“得空把景风的事跟我说说,小房也想知道。”
杨衍道:“我也想知道景风兄弟是怎么认识三爷的。”